(二更)
崇文殿。
李嗣源接触到李从璟的眼神,不禁微愣,他从这双眸子里看到的,不是一个太子作为储君该有的深沉,不是一个人主作为帝国掌舵者该有的心机,甚至不是一个儿子对父亲关怀备至的感激。
那眼神说不清道不明,蕴含了太多色彩:坚定,自信,犀利,豁达,包容,豪烈,奋进,睿智......
若要用一个词来形容这个眼神的颜色,那就是光明正大。
若要用一个词来形容这个眼神的含义,那就是浩然正气。
李嗣源一时不能理解,不能理解李从璟为何会突然有这样的眼神。
李嗣源一时不能接受,不能接受李从璟为何会突然变得身姿挺拔。
那绝不是眼下这种谈话气氛中,李从璟该有的反应。
但李从璟偏偏就这样站在他面前。
李嗣源不知道的是,此时此刻,李从璟心中的诸多根结,终于都已经想通。
但是李嗣源很快就会知道,就会理解了,因为李从璟已经开口。
李从璟这回一张嘴,口吻就变了,不再是之前的酸苦、迟疑、晦涩,而是犹如奔涌的大江,江水滔滔,浪花三千,飞流直下三千尺。
李从璟看向李嗣源,“父亲三策,从璟不以为善。”
李嗣源眉头微挑,“哦?为何?”
李从璟问李嗣源:“天下之大,君王何以治江山万里?”
李嗣源不解其意,不过回答的并不迟疑,“用贤臣良吏。”
李从璟再问李嗣源:“天下之大,君王何以征战九州?”
李嗣源回答道:“令将帅统精甲。”
李从璟三问李嗣源:“天下之大,君王何以统率万民?”
李嗣源回答道:“授神器于贤才,使贤才牧民。”
李从璟四问李嗣源:“天下之大,君王何以拯救时艰?”
李嗣源回答道:“使君民同心同德。”
李从璟五问李嗣源:“天下之大,大唐何以威服四海?”
李嗣源回答道:“我大唐子民,人皆能威服四海!”
李从璟俯身而拜:“然也!”
李嗣源敛眉颔首,沉吟不语。
李从璟站起身,当此时也,身着黑龙袍的太子,英姿勃发,他道:“当今天下,内有诸侯,外有四夷,我大唐要内强军政,我大唐要外征不臣,所依仗者何人?大唐子民也!君王要得子民效忠,方为帝国君王,将士要得君王信任,方为帝国将士!”
李从璟在殿中来回踱步,只是步伐极慢,近乎于一步一语,“今我为人主,莫离为人臣,天下何其之广大,焉能每征一地,皆由我亲力亲为?今日我猜忌莫离,来日我能信任何人?莫离者,从璟至交也,日夜相处,二十余年矣,倘若因为敌国使者三言两语、几番举动,我便猜忌于他,临战换帅,试问往后之天下,谁能得我信任?试问往后之天下,谁敢为我效忠?”
“我大唐要廓清宇内,我大唐要开疆扩土,我大唐要征服四夷,今日靠莫离,明日靠潞王,后日靠夏鲁奇,再后靠江文蔚,既要依仗其人,授之于神器,缘何不信任其人?若不信任兵将,帝国何以征战天下,若不信任官吏,大唐何以治理江山,若不信任子民,大唐何以为天下强邦?”
“郭子仪不忠乎?李光弼不义乎?仆固怀恩从一开始就意欲叛国乎?郭崇韬果真有贰心乎?将帅领兵征战于四方,多有功勋,朝廷不赏功臣,无故横加猜忌,动辄软禁忠臣,甚至抄家灭族,而后用宦官、朝臣、外戚,宦官、朝臣、外戚见将帅因忠而亡,岂能尽忠于朝廷?天下将帅见先人因功而灭,岂敢不聚众自保?”
李从璟一席话说完,李嗣源陷入沉思,半响后方道:“然则安禄山、史思明之辈,岂非不得玄宗信任?孟知祥、李绍斌其人,岂非不得朝廷看重?此数子既然能反,我如何能信他人不反?”
李从璟神色庄重,“此一时,彼一时也!”
李嗣源看向李从璟,“如何详解?”
李从璟俯身而拜,“此皆赖陛下之功也!”
李嗣源笑容里带着些不解,又带着些了然,“如何?”
李从璟起身,声音清亮,“天成以来,陛下励精图治,先是罢诸道监军,藩镇节帅无不称善,此为以仁义礼信示之于天下也。而后,陛下推行新政,恩惠于万民,所以百姓安居乐业,莫不归心;再后,陛下精编禁军,裁汰奸猾老弱之辈,而重用忠义骁勇之士,定荆南、平两川,将士皆按功论赏,所以将士颂德,人皆归心;再后,陛下整顿吏治,惩治不法官吏,而启用贤良之士,所以官场风气为之一清,官员、士林、百姓皆赞陛下圣明,所以天下归心。”
李从璟继续道:“天成至长兴,凡六年间,陛下内施仁政,富国强军,外征不臣,威震天下,当此之际,人皆谓大唐有中兴之象!凡我大唐兵将,莫不思战,意欲为陛下平定天下,以全报国之志;凡我大唐官吏,莫不思进,意欲为陛下整肃江山社稷,以待青史留名;凡我大唐子民,莫不思奋,意欲以七尺之躯献于陛下,以求建功立业,为帝国添砖加瓦!”
李从璟看向李嗣源,认真而神圣道:“今日已不同于安史之乱之时,此皆赖陛下日夜呕心沥血之功也!当此之际,帝国既然已经不同,将帅自当全心报国,岂会有贰心,逆大势而行自亡之举?当此之际,陛下焉能自弃前功,自毁长城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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